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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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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6

“海怪,海怪知道嗎?海怪才不管你是誰的孩子,有誰做靠山,它們憑靈魂和血液認人,最喜歡你這種從裏到外都聞起來香噴噴的人類小孩。”

“想想看,一頭海怪為什麽要跟著一個人類?你最好小心再小心,一旦海浪逮住了你,它就會把你拖進海裏,拖到海邊的洞穴,先把你養胖,再起把火,架口鍋,放點鹽巴和香料——”

“不信的話,下回你站在船舷邊時低頭看看,然後,你終於發現,在你撒歡的大海上,海面之下有個黑影子一直在尾隨……”

回音、回憶,畫面紛沓而來,艾格睜眼看著頭頂,有一陣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地。加蘭島上巫師的戲言猶在耳邊,或許是因為重覆了太多次,以至於回憶一字不落。

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時何地尤克說過這些?又是以怎樣的表情和語氣?

窗外是陰天,他從床上坐起,手臂剛動,就碰到了枕邊的樹枝手環。

“……薩克?”

事實上他已經意識到昨夜的訪客不在屋裏。仍然出口的一聲呼喚,自然沒有回音。

去舷邊搜尋海面是下意識的行為。

他沒有披外衣,天還沒亮個徹底,風迎面而來,遠處與雪山相連的海平線乍入眼簾,艾格認出了這是時隔多年的北海。

晨霧灰蒙蒙,像大海沈眠未醒的夢境。

身後走過一隊接著一隊的換崗士兵,他旁若無人地眺望起遠海,海平線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。頭一次地,他低頭望向海面,人魚遲遲沒有出現。

他去了哪裏?

詛咒發生在那麽久遠的時候,盛夏群島遠隔千裏。那會兒他又去了哪裏?

大海無限遙遠,相遇從來就不是偶然,不受控的記憶在往那些再尋常不過的片段延伸:加蘭島晴日的出海,各種各樣的海上冒險,島嶼迷失之後的那場遠渡,有驚無險的落海,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……每一次與海面的對視突然有了不確定的意義。

——然後你終於發現,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隨。

“艾格!”

回過神,艾格看到了伊登湊過來的臉。

“怎麽起那麽早?昨天雨好大,你也沒睡好嗎?”

棕發青年久未修理的頭發有些長了,配上臃腫的大衣,在風裏顯得笨拙又狼狽。有那麽一瞬,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睜眼時那一幕。彼時寒冷刺骨,他命令自己睜開眼,透過血與濕透的發梢去看頭頂,棕發少年也是這樣一驚一乍地湊近:“謝天謝地,這還是個活人!”

“……為什麽是那塊礁石?”

“啊?什麽礁石?”伊登去聽他的低語,在風裏狠狠哆嗦了一下,“老天!這就是北地的海風嗎?怪不得我聽說吹風在這裏也是一種酷刑,你的外套呢艾格?”

很快,他發現了更嚴重的事。

“你的手!你又受傷了!”

很奇怪的事,如果不被指出,他甚至察覺不到傷口存在。艾格順著他的視線去看繃帶,“很嚴重嗎?我是問……”他停頓,“五年前,你在礁石上發現我的時候。”

尋往堪斯特島的航行當然不會順利,信天翁飛得有多快,關於北海紅發後裔的消息傳播得就有多快,而海上從來不缺窮兇極惡之徒。在最後一艘圖窮匕見的商船上,他已經忘了受過的刑傷有哪些,卻好像還能記得落海的那一秒,海水沒過頭頂,意識也沈入黑暗。

“你在說什麽?還沒睡醒嗎?”

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想象一下,但凡我的漁船晚來一分鐘,或者海浪沒有把你推上礁石——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?”

漁船與礁石出現得那麽恰到好處,就像詛咒裏的幸存一樣不可思議。小島的人們圍觀海上來的少年,無一不感嘆大海的仁慈。

“我做了一個夢。”艾格心不在焉道,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海面。

遠處陰雲不見好轉,他感到手腕開始隱隱作痛,傷處在昭顯,與心頭疑問一起——人魚——薩克蘭德去了哪裏?

“夢?”伊登在冷風裏吸了吸鼻子,“我明白,我也經常夢到堪斯特島,夢到我們剛認識的時候,航行中人人都會想念家鄉。”

異鄉人觀察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頭或平視,而是高高仰起臉,頭頂是從未見過的險峻峽灣,伊登不由目露膽怯。

“現在我們是快到你的家鄉了嗎?艾格。”

更冷的海,更高的天,更安靜的棲息地——是的,他的家鄉。

深海萬籟俱寂,於是氣味成為了唯一的線索。

鮮血。人類的血。

……鯨魚的血,白鯊的血,同類的血……自然法則古老不變,大海深處諸多血腥,但再沒有哪一種血味,聞起來像人類的血那麽覆雜難解——氣味由遠及近,感官湧向無盡中的微小一點,陰雲無端翻騰,永夜再也不得平靜……憤怒、悲傷、喜悅、貪婪、恐懼——世間萬物的謎題都在裏面。

只要有一滴血落進海裏,人魚能在千裏之外將其捕捉。

他停在了氣味源頭處。

淺海,魚群,珊瑚叢林,藍發藍尾的同類蜷縮在裏面。

人魚的語言陳舊晦澀,流淌在不見天日的血脈裏,長久跟隨行船,模仿海面上的語言,以至於他很難聽到洋流中同類的聲音。

——薩……克……蘭德。

——停下。

堪斯特在對話。

薩克蘭德早已停下,停下追蹤,包括隨之而來的風暴與浪湧,並不是因為同類的喝令,而是因為眼睛已經看見。

看見海面。

水汽從珊瑚間升騰,潮濕的灰向上湧出,在那裏鑄成濃霧的墻。重重迷霧之中,山脈與島嶼隱約可見。

目光徘徊在那片島影,人魚對戰栗的同類仿若未覺。

那是不知何時開始養成的習慣,從盛夏群島到北海,自北海延續至堪斯特的日夜——聆聽,觀察,跟隨,從日出開始註視海面,在日落時分思索起人類的恐懼。他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恐懼。

如果有輪船駛過海面,頭頂會暗下一片。如果舷邊人影映上海波,輪廓會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……一天,一月,一年,人類不以潮水的漲落計時。變高,變遠,變鮮艷,人類幼崽的生長也不遵循鱗片的堅硬變化。

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,人魚已經從漫長過往裏認出。消失的加蘭,他的家鄉,他的來源,他想要抵達的地方。

“北海從未冒犯!這裏……我的!”

藍尾同類在質問,對這場無端的追獵,一邊顫抖,一邊發怒。

“群島的主人,你的領地在遠方……為什麽!?”

領地。轉換成更覆雜的語言,出生的地方,長大的地方。

“……家鄉。”人魚輕聲道,不是對同類的回覆,僅僅是想到了人類的語言,那種詞句由嘴巴和喉嚨發出,落在海裏會引起波紋的震動。

魚尾跟隨波紋緩慢游弋。

領地的意義在於本源,人魚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——就像心臟是所有力量的載體。

堪斯特放棄了最初的領地,向北海尋找更豐盛的獵物,卻不曾料想過那貧瘠之地有另一條同類的到臨,將最初的領地一點點侵占。

被侵占的初生領地意味著什麽?被吞噬的本源,被蠶食的力量。

蠶食從多年前黑尾跟隨人類抵達堪斯特時開始,又在他離開出航時結束,藍尾人魚不解這早已被預謀的因果,只知自己失去對抗之力。

——“為什麽!”

質問的聲音在提高,浪湧跟隨怒聲開始翻騰。

為什麽。

人魚的目光從海面移開,故地的巡游被中斷。

他曾把人類從海裏撈出,放上那座島嶼邊的礁石。他渾身是血。

他會死嗎?鼻子將鮮血嗅過一遍又一遍。

他活了下來。

大海再也沒有出現過那種鮮血。而此刻,再次的聞見伴隨潮湧,無處不在的海水將此地包圍。黑發黑尾的人魚慢慢下潛,挨近血腥的源頭。

頭一次地,這麽近距離觀察一只同類。

貪婪的動物從未嘗試過收起猙獰的鰓,就這麽爬上了船。低劣的欲望布滿了獸的面孔,暴虐,扭曲,饑腸轆轆。這一刻薩克蘭德無比清楚地意識到——他看到了它,看到了它們這種動物。徹徹底底。

一聲嚎叫驟然響徹珊瑚林。

肩膀被尖銳的石柱洞穿,藍尾人魚開始嘶吼,但恐懼的支配中,砸向珊瑚林的動作不屬於自己,掙紮不屬於自己,唯聲音引起海的震蕩。

“停下……停下!”

海裏的追獵崇尚一擊致命,還能再張開的嘴意味著交易的餘地。

“為什麽!?你的目的?領地?獵物?我的心臟?告訴我!群島的主人,你要什麽!?”

光亮隨著黑尾的徘徊,被一寸寸遮蔽。血將海水染紅,又消散於洋流,海裏的語言開始響起,與平靜的波濤一起。

“你看過的,聞見的,制造的……”

“人類身上的……疼痛。”

那聲音似從更深處湧出,層層疊疊擴散——疼痛……疼痛……疼痛……悠長更像是對故地的敘舊。

“血肉的味道。”

“記得嗎?”

“不會忘記的,你品嘗過。從他身上流出,落到海裏……從沒消失的味道。我也聞過,不止一次,過去,昨夜……你的身上。鮮血。”

“起先是那樣的困惑。”比海水更冰涼的目光垂落,落向同類,“……世上竟有如此疼痛。”

萬籟歸於寂靜,無知游魚在顫動中迷失方向,恐懼開始爬上藍尾人魚的臉。

再沒有哪個地方比這片海域更了解恐懼。

“……你應該懂,海嘯來臨的時候,迷霧升起的時候。那是什麽?風還是不夠大,浪不夠高,漩渦那麽淺,是什麽?……憤怒。”

聲音向底下沈去,黑尾隨著陰影一起下降,下降,到達同類眼前。

“是的,憤怒。”

“你想要的——人類……詛咒……那個人類身上的詛咒!”藍尾人魚在恐懼的陰影裏拼命尋找答案,“人類的血肉給你,人類的恐懼給你,我把心臟也給你!憤怒可以平息。”

主動交出的心臟,意味著主動放棄的詛咒。詛咒裏曾經的贏家一刻不停地繳械。

“人類不再恐懼,你知道的!那個人類已經沒有恐懼!”

食物需要出現,才能被爭奪。沒有恐懼則意味著沒有爭奪詛咒的戰場,沒有戰場就沒有下一個贏家。交出心臟,那是唯一一種交出詛咒的辦法。藍尾人魚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,蹼爪刺破皮膚。

“他不會恐懼,就算我死去,你也得不到這個詛咒!群島的主人,放我離開……我給你心臟!”

他不會恐懼。

人魚聽到近在咫尺的宣判,望向那顆被皮膚阻擋的心臟。有遺失的東西就在裏面,卻因從未剖開,幾乎快被遺忘……幾乎。恐懼的味道,他沒有忘記,像石縫裏滲出來的甘泉,細小的,自由的。那是相似的,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。

他曾經恐懼。

“心臟?不。”

如果深海裏的動物旁觀過足夠多的故事,譬如此地同類瀕死的絕望,沾沾自喜的交易,知道那些如亙古海潮一樣,永遠在不停演繹的喜悅、悲傷、憤怒、貪婪……也許他會早早知道,那樣一點恐懼,對於一個人類來說是多麽微不足道。

可是一天、一月、一年……當人魚閱遍行船,已然識得人類永不落幕的戲劇,在深海間嗅到一絲恐懼時,行動卻先一步主宰了一切——詛咒與天性,欲望與饑餓,所有東西交織出的混亂裏,他從海面鉆出,一次次望向魚尾無法抵達的陸地——無論細小的,巨大的,那已成為了唯一的事實:他在害怕。

迷霧被風吹散。

島嶼下的世界開始震顫,魚群四面八方逃竄,藍發藍尾的哀嚎漸高,變成歇斯底裏的尖嘯。若有人能聆聽此刻的深海,會知大海從無慈悲。

“還給我,可以嗎?”

終於,人魚道,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類。人類的禮儀萬般覆雜,殘酷卻與自然法則相通,海底崇尚一擊致命,船上的人管那叫……虐殺。是的,他同意這個。畢露的青筋就那麽伸進薄弱的腹腔,腸子,胃,食管……心臟瞬間破裂,殘軀痙攣不止,最後掉出來的是舌頭,喉嚨一點點被捏碎。

“你全身上下,品嘗過他血肉的器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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